張岱的書房

　　讀書人最想擁有的，莫過于一間海納百川又詩情畫意的書房，能夠放任精神深潛于書海之中，馳騁于天地之間。坐擁天下好書之外，最好還能同時親近自然，跟兩三知己閑言書話。明末清初文學家張岱的書房，應該是所有讀書人的理想了。他在《陶庵夢憶》之中就曾寫過他鐘愛的三間書房，分別是不二齋、梅花書屋以及瑯嬛福地。書房恍若張岱心中的桃花源，是他詩意棲居之地。

　　張岱出生于官宦世家，家境富裕。他青年時期在紹興有一間書房，取名“不二齋”。不二齋以前是張岱曾祖父講學的地方，“不二”取自佛家用語，意思是世間萬物，如一平等。書齋中四壁都壘滿了書籍，上達屋梁，下至地板，還陳設著鼎、彝、尊、罍等酒器。書齋旁種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，足有三丈高，樹冠濃密，綠蔭千疊，籠罩了大半屋頂。而西墻稍空之處就種上蠟梅。如此，四周都是樹蔭，能隔絕夏日暑氣。書齋后窗有段矮墻，種了颯颯幾株修竹，內堂掛著鄭子昭的“滿耳秋聲”橫幅。天光流瀉而下，抬眼看去，只覺晶瑩剔透，如同玻璃、云母一般。書齋左面擺了石床和竹幾，掛起紗幕可隔絕蚊蟲。紗幕外的梧桐翠竹搖曳，映得滿墻碧綠如玉。

　　書齋四時各有風雅，均有花可賞。春季，墻根下開滿蘭花，花圃里還搖曳半畝芍藥。夏天，建蘭和茉莉馥香浮動，沾染衣襟。秋日，北窗下種了五層盆菊，高下列之，天光晶映，望之如同秋水沉沉。冬季，便可見梧桐葉落，蠟梅花開，還可以細賞階上以昆山石盛種的水仙。這里可謂愜意，擁抱萬卷好書，也擁抱草木自然，真是人間清歡了。因此張岱于此讀書，無論寒暑，都不輕易出門。

　　中年時期，張岱又有了一間新的書房，取名“梅花書屋”。書屋旁設有紗帳般的耳室，其中放置臥榻。書屋前后都有空地，張岱在后墻根筑起花壇，種了三株西瓜瓤般大小的牡丹，花開時堆滿墻頭，每年可綻放三百余朵。花壇前種有兩棵西府海棠，花開時素白清芬，仿佛積了數尺高的香雪。書屋前邊西壁稍高，對面砌有石臺，疏落插上幾枚太湖石，便豎成假山。西溪種有梅樹，幾株云南山茶嫵媚地環繞其旁。梅樹的根部則種了西番蓮，纏繞如纓絡。窗外有竹棚遮蔽，棚外種了很多寶襄花。階下有深深翠草，秋海棠雜入其中。書屋前后窗戶敞亮，寶襄花與西府海棠生得茂盛，將屋內浸染得碧綠陰涼。張岱坐臥其間，非高朋佳客不得入內。

　　因為傾慕元代畫家倪云林的書齋“清閟”，張岱又給這間梅花書屋起名為“云林秘閣”。如果說，不二齋類似于私人藏書樓或者家庭圖書館，梅花書屋則更像一間開放式的閱覽室。他樂此不疲地布置書屋，與友人在此論詩談道，還組建了詩社。

　　第三間書房取名“瑯嬛福地”，是張岱晚年寓居西湖時幻想出來的書齋，僅記錄于《陶庵夢憶》之中。這個時候，明朝已經滅亡，張岱因為拒絕進入清廷任職而變得窮困潦倒，他曾經擁有過的藏書也大多散佚在戰亂之中，“僅存破床一，折鼎二，殘書數帙”。有一天，張岱夢見自己來到一間石頭砌成的屋子，周圍山石險峻，山路幽深，在石屋前有一條湍急回轉的小溪，飛濺的水花如同落雪一般。石屋旁是古意盎然、形貌奇特的松石，而松石之下則開著各種名花。夢中，他坐在石屋里閱書，童子端上茗茶水果，屋內書架上擺放著滿滿的書籍。

　　夢醒之后，張岱想按照夢中之境在現實中也造一間同樣的書屋，取名“瑯嬛福地”，然而卻無法實現，“瑯嬛福地”便成為他的文化烏托邦。他于是便轉向內心，以《陶庵夢憶》《西湖夢尋》《瑯嬛文集》安放曾經記憶，用《夜航船》構建知識體系，將《石匱書》《石匱書后集》進行歷史書寫，終于在文字中重建了更宏闊的精神書房。

　　（作者系湖南理工學院教師）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5年06月25日 第09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