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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父與嚴師

發布時間:2025-06-13 作者:周耿 來源:中國教育報

  年輕時讀《孟子》“大孝終身慕父母”一句覺得奇怪,孟子為什么把孝說得這么輕,依戀父母不是很平常的事嗎?天命之年漸近,再讀孟子這句話,卻不能不覺得慚愧。

  父親十六歲教書,當了四十三年的農村小學教師。我隨他住校讀書,他教我五、六年級的數學,既是嚴父又是嚴師,就像《金翼》里的黃東林,“他的命令就像帝王的圣旨,只能服從”。他對我的學習要求尤其嚴格,比黃東林更強烈地“意識到讓孩子接受教育對他以后的生活是多么重要”,雖然我現在因此受益,但我一直抱怨父親對我過于嚴厲,很少有依戀他的感覺。

  父親的嚴厲深深地刻在我的童年記憶里:夏天的校門口總有賣冰棍兒的,父親極少給我買,我只好守著看。有一回,賣冰棍兒的人要給我一根,我不敢要,趕緊跑開。賣冰棍兒的人沒追上,只好把冰棍兒放在旁邊的窗臺上,讓我自己拿,但我畏于父親的威嚴不敢去。等到放學無人時,我偷偷去看,窗臺上只剩下一張冰棍兒紙、一根木簽和隱隱的濕印了。

  我的表姊妹都是父親的學生,她們對父親最深的印象也是“嚴”,上課扎實,對學生要求嚴格。

  四姐是我的表姐,也是我的同學。她記得父親會詳細講解數學試卷上的最后一道題,只要有人舉手說沒聽懂,父親就會反復講,一定要讓每個人都聽懂。我拿四姐的話說給父親聽,父親說,那是道加分題,那時候小學升初中,只有百分之六七十的升學率,沒考上的只能留級重讀。

  父親擅長教高年級數學,所教的班經常在鄉統考中位于前列,他也以此為傲。被問及經驗,他說自己曾經鉆研過一本《算術難題選》,把里面三百多道難題都解了出來。

  父親的嚴還體現在嚴謹。小學的課桌是雙人桌,到了期末統考,要一人坐一張課桌,一間教室的不夠,就要把兩間教室的合到一起。一、二年級課桌矮,第二學期開學前,父親就去教室把弄混的課桌分年級擺整齊,課桌四個腿不齊平的,還要把長的桌腿截短。

  《三字經》說:“教不嚴,師之惰。”父親以嚴格要求學生聞名和自詡,我現在也是一名教師,深知教師在嚴格要求學生的過程中,自己所需要付出的時間和精力。

  父親不僅對學生要求嚴格,在他23年的校長任上,治校也非常嚴格。20世紀90年代,父親為學校制定教學質量獎懲制度等一系列規章制度,有老師因所教班級統考成績不理想沒有獲得獎金,對父親頗有微詞,但父親自認為大公無私,堅持這么做。父親名我以“耿”,當是他人格理想和社會理想的寄寓。

  因為父親的嚴厲,很多學生都怕他,我對他也有些畏避。記得一次初中放學回家,他下樓、我上樓,我見他來,低頭走過。這時,他叫住我,謙和地說,平時碰見,不必每次叫爸爸,但是從外面回來,看見了還是要打招呼。

  父親平日里寡言,但隨著我年歲日長,他有時也會談起自己的過往,特別是后來我讀他58歲時寫的自傳,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。

  父親寫的自傳跟他本人一樣,初看覺得枯燥,原因是里面記錄了大量的具體信息,例如哪一年到哪所學校任教,同事有哪些人,學校有幾個年級幾個班,學生人數多少,教室多少間,學校周圍的地理環境,自己所教的班在鄉統考中名次如何,當年自己拿多少工資,等等。

  但自傳中有一處讓我頗為動容,那就是父親二十多歲當民辦教師時,為了賺錢補貼生活,和幾個朋友去靖港搶收早稻的故事:

  “走到王泉山,天已黑了,我們仍然沒有找到對口單位。無奈之下,我們在河堤一側鋪上涼席,準備在那兒過夜。福宏、旭明、我一起唱歌取樂,河堤下乘涼的本地人鼓起掌來,要求我們再唱。我們說,口渴了,你們給我們水喝,我們再唱。”

  母親說,父親是個有點兒“古氣”的人。所謂“古氣”就是很嚴肅,不和別人說笑話。如果不讀他的自傳,我都不知道他還有過“唱歌取樂”這樣的躍動時刻,更不知道父親居然在20歲到35歲這段時間里喜歡看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《青春之歌》《苦菜花》等長篇小說。在我的印象里,父親每天都會一臉嚴肅地讀報,讀出聲來,我從未想過文學與他有什么關系。

  1979年是父親的轉折之年,他在這一年從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,并擔任校長,但他80年代的生活并不輕松。母親說,那時候只有校長,沒有教導主任,什么事都要管,還要教五、六年級的數學和體育,到了周六下午還要背我回老家種田。

  盡管生活如此艱辛,父親為了籌措資金修繕學校,還號召同校教師和他一起,主動降低福利待遇,把錢用在修繕上,部分教師有時也抱怨,但父親說,他一看到學生冬天伏在冷冰冰的水泥板上寫字,吹著北風,他就不得不堅持這么做。就這樣,校門、圍墻、廁所得到了新建,“50%的水泥窗框架換成了木框架,補齊了窗戶玻璃”,父親在自傳里這樣記錄說。

  等到我上小學的時候,校園環境頗為改善。印象中,父親和老師們帶著高年級學生在校園里挖坑種樟樹,夕陽下,我騎著竹竿飛奔;春天里,新翻出的泥土混合著樟樹葉子的氣息彌漫著整個校園。

  一個嚴厲的人是不易讓人感到衰老的。我第一次感到父親的衰老是考上大學那年,父親走在坡上,彎腰曲背,手臂垂下去,隨著腳步擺動,像一只老猿。

  前年寒假的一個清晨,我準備趕火車返京,臨行前,父親小心翼翼地跟我說:“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?”說話的時候眼眶濕潤,語氣不僅是商量,甚至有點兒請求的謙卑。

  “人生很短暫呢,過好每一天。”聽到這句話,看著眼前佝僂著背、拄著拐杖的父親,我心里一顫,趕緊轉身離去,怕自己流出淚來。過年走親戚的時候,父親非常傷感,說是走最后一回了,他是擔心不能再見到我了。

  很久以來,老父親的話都沒引起過我的觸動,但這句普通平常的話,兩年來一直在我心里盤旋,總覺得有意味。那又是什么呢?奧勒留說:“把每一天都作為最后一天度過。”皮埃爾·阿多解釋說,“這指的是,要意識到我們還在經歷的這個當下時刻具有無限的價值”,“要用極其強烈的方式生活”。

  什么是“極其強烈的方式”呢?回顧父親的大半生,我想那就是:嚴肅地對待生活。父親嚴格要求他的學生、嚴于治校、嚴于律己,在他的嚴肅、嚴厲、嚴格、嚴謹里,有他的理由、動力與意義,有他的被動與主動。他或許并沒有很好地做到“威而不猛”“廉而不劌,直而不肆”,但作為嚴父與嚴師,他在嚴肅地對待他的人生。

  (作者系北京交通大學文化教育中心副教授)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5年06月13日 第04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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