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整理父親的遺物,我才知道,四十年扎根鄉村教育的父親早已是小學高級教師,還持有教育部和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聯合頒發的“鄉村學校從教30年教師榮譽證書”……那些泛黃的證書,被他收在一個盒子里,從不曾提起。可在我看來,里面裝著的卻是他的一生。
1942年,父親出生在湖南省宜章縣的一個村莊。后來他考上耒陽師范,畢業后沒去別處,回到家鄉當起了鄉村教師。
1962年,20歲的他走進宜章縣東風鄉臺肖小學。那時候的教室很簡陋,他握著粉筆在黑板上寫字,臺下坐著睜著求知眼睛的孩子。白天上課,晚上他就在燈下批改作業,有時候還會帶著學生在操場跑步。后來他成了學校的教務主任,除了教書,還得處理學校教務,一干就是36年。
在臺肖小學上學時,我忘不了他在木窗下邊吃飯邊批改作業的場景,也忘不了他為學生擔保學費時懇切的表情……
那時候,學校沒有食堂,家近的學生回家吃飯,家遠的就帶米、帶咸菜,有個工人負責給大家蒸飯和打掃衛生。每個教師都有個10平方米左右的單間,里面有桌子可以批改作業,有爐子可以做飯。父親和我的菜,就是咸菜加十幾顆黃豆熬的湯……十幾顆黃豆在滾水里熬得軟糯,那是他改作業到深夜的口糧。月光從木窗欞鉆進來,落在他清瘦的臉上,也落在攤開的作業本上。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跡里,藏著打豬草的孩子對知識的渴望,藏著背著咸菜上學的阿妹對山外的憧憬。他一筆一畫地圈點,仿佛在雕琢一件件稀世珍寶。
有一次,我撞見他給一個怯生生的孩子擔保學費。事后,那孩子家里還不起錢,便拿著茶籽上門來表達感謝,他卻說:“娃娃要努力讀書,這是本分。”
如今,他的學生有在家鄉小學當校長的,有在杭州知名大學任教授的,有在地方政府做公務員的……大家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發光發熱。
我第一次離開家鄉的時候,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清晨。霧靄中透著溫柔的霞光,班車在塵土飛揚的路上顛簸。我回頭望,父親的身影在村口的老樟樹下縮成一個小點。父親的袖口經常沾著粉筆灰,手里攥著的教案本,邊角已經磨卷。他當了好多年的教務主任,學區曾想調他去管財務——那是多少人羨慕的安穩差事,可他卻搖搖頭說:“孩子們的作業本還在桌上呢。”
曾經,我也不理解父親:為什么拒絕換個工作?為什么不去找他師范的校友,去大城市發展?也正因如此,我們家過著清貧的生活,我的學業也差點兒受阻。
多年前,我作為稅務公益助學活動的發起人,去貴州省普安縣窩沿鄉上寨小學進行幫扶活動。校門口是泥濘的小路,學校里沒有自來水,也沒有圖書室和電教室。十年前,我們去了甘肅省定西市高泉小學。在那里,我們看到了大西北的廣闊與干旱,也見識了真正的母親水窖。孩子們看到新的電腦和圖書,眼里閃著光。我給學生們上課時,問他們有什么夢想。有個女孩說,她的愿望是去鎮上看一看……
這些年,我走過了近20個省份、30所鄉村學校,看到農村變得越來越好:水通了,電通了,路通了,三層小樓隨處可見。在遼寧省康平縣張強鎮九年一貫制學校,圖書室、電教室、心理咨詢室……該有的都有了;在河北平山的非遺課堂上,支教教師教孩子們制作的機器人格外吸睛……
慢慢地,我懂了:父親婉拒的不止是一份差事,他守住的,是心里的一盞燈。
有首詩說,“有人接棒,村莊褪去憂傷的模樣。”父親當年那碗黃豆湯的暖,如今釀成了更多人的甜;鄉村教師們守在燈下的執著,變成了千萬盞照亮鄉村的燈火。
又是一年教師節,風里該飄著桂花的味道了。
羅霄山下,父親當年種下的那些樹,該已亭亭如蓋。而樹下的孩子們,正背著書包走向更遠的地方,身后是越來越亮的——原鄉的燈火。
(作者單位:中國稅務雜志社)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5年09月12日 第04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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